看古人的“宅”藝術 從宋代文人賞石説起

2020-03-19 08:41:00來源:文匯報

  因為新冠肺炎疫情,人們“宅”在家裏的時間變多了。怎樣“宅”出趣味?在中國古代,不少人其實“宅”得怡然自得。且看美妙的賞石為好靜而宅的宋人帶來幾多歡欣慰藉,所謂“片石遠山意,寸池滄海心”是也。原來,“宅”也可以成為藝術。——編者

  【玩物適情】

  將大山大水縮龍成寸,化整為零,或安放于庭院之中,或閒置於書案之上。文人的格調與趣味就在那靜穆的片石細節中顯露出來,又被精心留駐在了畫面之上。

  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代表,宋文化一方面是先秦、漢、唐以來儒家傳統文化的總結,一方面又是近世中國文化的開端。如果説唐代之前是以戎馬天下的“武功”彪炳史冊,那麼宋代便是以崇文抑武的“文治”安邦治世。北宋文人相對安逸,又基於崇雅的觀念,強調文才、學問、道德,宋代美學在崇尚理性的同時,又追求閒適,貼近生活,所謂“玩物適情”,便是追求藝術的生活化與生活的藝術化。宋代美學一改唐代美學天資縱逸的開拓張揚與高歌進取,從自然、人生的開掘,轉而進入日常生活與內心情致的體會,轉向對一花一葉、一沙一石的關注。在藝術表現上,宋代藝術不再強調輝煌燦爛的氣勢與激情,而是轉向含蓄寧靜、優雅平淡的日常情致。

  在宋詩中也可見一斑,大量表現日升月落、瑣細平淡的日常生活,並從尋常物事中闡幽抉微,照見人生。凡唐人以為不能入詩或不宜入詩之材料,宋人皆寫入詩中,且往往喜于瑣事微物逞其才技。如蘇黃多石、墨、紙、茶、飲食之詩,在尋常風物中找尋詩意與情致。宋代書畫家米芾的《西園雅圖集記》記錄了“水石潺湲,風竹相吞”之處文人雅集的情景,而“洶湧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豈易得此”。

  久在市井樊籠中,更加思慕山水自然。善於變通的宋人撫琴冥想與臥遊,以畫幅當山水,以盆景當苑囿,筆走龍蛇且當作天開江山。孔傅雲:“聖人常曰,仁者樂山,好石乃樂山之意”。姜夔亦有詩云:“千金買得太湖石,數峰相對寒崔嵬”。此中癡意,正如李彌遜所雲:“不知我之在丘壑,丘壑之在我也”,亦如莊周夢蝶,不知蝶之為我,我之為蝶?

  富有想象力的“城市山民”們耽於此道,將大山大水縮龍成寸,化整為零,或安放于庭院之中,或閒置於書案之上,足不出戶,亦可相對臥遊。王禹偁有詩云:“齊列幽齋畔,休藏古潤濱”。曾幾詩云:“窗中列遠岫”。李彌遜《五石》序雲:“置諸座隅,臥興對之”。奇石如佳友,坐臥相隨。宋人更將奇石置於書房幾案之上,朝夕遊目暢懷。《雲林石譜序》雲,賞石“小或置於幾案”。《洞天清祿集》雲:“怪石小而起峰,多有巖岫聳秀峰嶺嶔嵌之狀,可登幾桉觀玩,亦奇物也”。據《雲林石譜》與《洞天清祿集》記錄,許多賞石如松化石、衡州石、虢石、清溪石、邢石、英石、襄陽石、小巧的太湖石等皆多置於幾案間。如王十朋詩云:“予家雁蕩群峰錯峙,皆幾案間物”。曾豐《余得石山二座》亦云:“二山流落初何在,新喜歸吾幾案間”。美妙的賞石為好靜而宅的宋人帶來幾多歡欣慰藉,所謂“片石遠山意,寸池滄海心”是也。

  石不能言,而文人的格調與情懷就在那靜穆的片石細節中顯露出來,又被精心留駐在了畫面之上。畫卷開闔處,片石雖小,卻如雲煙舒捲,盡得自然之神采。一斑窺豹,足以想見宋人在日常生活中追求藝術格調,同時又在藝術中融匯生活情趣的表現。

  【以小觀大】

  手中玩物與自然山川相結合,所思甚遠,這是宋人審美理想的折射。賞玩之中,那種從容瀟灑又體察萬物的心態,直指人心與本真。

  奇石很早就納入了人們的視野。據《尚書禹貢》記載,泰山山谷中産怪石,並作為進貢禹王的珍品之一。稍後的《山海經》中還記錄了百餘處礦物奇石的産地。春秋時期孔子又將君子比德于玉,“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後經魏晉之風的啟迪,又受唐詩和禪境的深化,奇石既可以“以小觀大”臥遊山水,又能托情寄閒,廣受歷代文人喜愛。宋代賞石之風蓬勃發展,得之於文人雅士們的推波助瀾。當時著名文人如范成大、葉夢得、陸游、杜綰、趙希鵠等都是藏石賞石名家。而蘇軾、米芾則是中國賞石史上最個性昭彰、最富傳奇色彩的大藝術家。

  蘇東坡玩石隨性而投入,形諸文字,頗多趣事。在他的《前怪石供》中記述道,他將黃州江邊用餅餌從孩童手中換來的美石置於家中賞玩,“溫潤如玉,紅黃白色,其文如人指上螺,精明可愛”,“大者兼寸,小者如棗、栗、菱、芡”,“雖巧者以意繪畫有不能及”。蘇軾善於把手中玩物與天地萬物及溫暖的日常相結合,所思甚遠,這也是宋人審美理想的折射,正如他自己的詩云:“我持此石歸,袖中有東海”,這樣的心懷,又浪漫又廣闊。

  東坡的藏石還有雪浪石、小有洞天石、沉香石、石芝等。他首創了以水供養紋理彩石的方法,並提出以盤供石,後世文人多效倣之。東坡還就奇石鑒賞發表了獨特的見解,曰:“石文而醜,一醜字則石之千態萬狀皆從此出。醜而雄,醜而秀也。”關於醜而美的美學理念也被後人一再闡發。

  米芾更可謂“古今第一賞石名家”,他也喜歡醜石。在安徽就任無為軍知州時,米芾初入官署,見署衙庭院中立一塊大石,“狀奇醜”,而“憨然無邪,有君子之氣”。立命仆從更衣長袍,整理帽冠,對著奇石下拜。蘇東坡也曾對他收藏的一塊雪浪石賦詩道:“畫師爭摹雪浪勢,天工不見雷斧痕。”雪浪石石破天驚的形態,雖鬼斧神工亦不能辦也。在東坡的基礎上,米芾更提出“瘦、縐、漏、透”的賞石四要領,至今仍是玩賞太湖石的圭臬。

  宋代有名的文人,除了蘇軾、王詵、米芾之外,癡迷奇石者還有許多人。後來宰相杜衍之孫、號稱“雲林居士”的杜綰,在文人賞石、玩石的基礎之上,總結撰寫了品石專著《雲林石譜》,後被收入《四庫全書》,載石品達116種,對每種奇石都説明其出産地區、採集方法,還描繪其形狀、色澤,品評等第高下,在歷代賞石界享有很高聲譽。更加難得的是石譜中還對魚類化石和植物化石的成因作了介紹,充滿大膽的猜測和科學的思維。

  宋人在賞玩之中,那種從容瀟灑又體察萬物的心態,直指人心與本真。朱熹所謂:“見道無疑,心不累事,而氣象從容,志尚高遠”,正是在雅玩中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

  【素以為絢】

  文人畫家道法自然,心之所向,由賞石藏石進而畫石,筆意縱橫,參乎造化,更在寫實的表象之下,追求抽象之美、書法之趣與人文之思。

  文人士大夫的心態,由唐人之外拓轉為內省。宋代文人有了更多的精力和財力投入到文房雅玩之中,也成就了賞石文化的第一個全盛時期。由於宋代文人的完美主義與精緻作風,賞石的喜好在朝野上下迅速風靡。他們既欣賞奇、美之佳石,也收藏怪、醜之頑石,無論是太湖石的瘦漏透皺,還是雨花石的溫潤瑩澈,都照單全收地進入審美視野。所謂“君子寓意于物,而不留意于物”,貴在不執意、不沉迷,在奇石上傾注自己的理想人格,發抒心志,一寄幽情。由於山水畫的全面發展,在山石的具體畫法上亦趨於全面,勾皴點染兼備。奇石形象漸漸從人物畫或山水畫的背景中脫離出來,成為畫面主體或獨立構成。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文人畫家兼賞石名家還是蘇軾與米芾。

  蘇軾將收藏的奇石邊圖繪邊吟,如“雪浪石詩”“雪浪齋銘”“雙石詩”“壺中九華詩”等。他似乎對雪浪石甚為偏愛,認為該石有孫知微的水澗奔涌圖之貌,便將書房題名為“雪浪齋”。我們仍有幸看到他在定州所得的黑色雪浪石,乃在乾隆時被重新發現,置於定縣眾春園內的。而其獨立的圖像,早已刻入《素園石譜》。乾隆追慕東坡之風雅,命內閣學士張若靄繪成《雪浪石圖》軸,畫面知白守黑,姿態橫生。乾隆亦欣然提筆:“雪從天上降,浪從海面生”,可見圖繪形神俱佳,充分反映出宋畫寫實的特點。

  蘇軾本人留下的唯一繪畫真跡也是關於石頭的,即《枯木怪石》圖卷。畫面上枝幹屈無端倪,石皴亦清奇盤曲狀若蝸牛。全圖以蒼勁跌宕的墨筆出之,平淡中含有清高沉鬱的韻致,正如其胸中盤鬱也,不施丹青而脫略形似。

  運墨而五色具,也正是宋代美學崇尚的簡素之美。《李師師外傳》中有一段描述頗為動人:“帝嘗于宮中集宮眷等宴坐。韋妃私問曰:‘何物李家兒,陛下悅之如此?’帝曰:‘無他。但令爾等百人改艷粧,服玄素,令此娃雜處其中,迥然自別,其一種幽姿逸韻,要在色容之外耳。’”那一種由內而外的“幽姿逸韻”,相通于文人墨筆“素以為絢”的大美。子曰:“繪事後素。”不施粉黛而顧盼流美的神采頌簡素之雅,順萬物之道。

  在崇尚寫實的宋代,東坡更提出觀士人畫如同閱天下馬,取其意氣而已,重要的是“得意忘味,始知至道之腴”,個性化的旗幟已然得到張揚,其高逸簡率的筆墨形式亦直接開啟了元風。文人畫家道法自然,心之所向,由賞石藏石進而畫石,筆意縱橫,參乎造化,更在寫實的表象之下,追求抽象之美、書法之趣與人文之思。

  米芾的個性更加來得極致。他鄙視流行的程式,不屑于嚴謹刻板的繪畫技法,喜歡不可複製性的東西,行為亦出人意表。“米癲拜石”的傳聞軼事一直被後世所津津樂道,據説他自己也畫過《拜石圖》,真跡早已不傳,只留下倪瓚的題詩:“元章愛硯復愛石,探瑰抉奇久為癖。石兄足拜自寫圖,乃知癲名不虛得。”後世畫家感念其癡,繪製了大量的《米癲拜石圖》。如上海博物館藏吳偉的《人物圖》卷中,就有一段精彩的米癲拜石場景。清代海派名家任熊等人亦描繪過《拜石圖》。現代大家齊白石也創作過這個題材。甚至其軼事與形象已融入到園林景點之中,像蘇州怡園的“拜石軒”、留園的“揖峰軒”、頤和園的“石丈亭”等等,都來自拜石的典故。

  在宋代的賞石作品中,單獨以石峰為主題的繪畫當屬宋徽宗趙佶的《祥龍石圖》最具代表性。其畫法承襲五代花鳥畫家黃筌“黃家富貴”的風範,用精雕細刻的寫實手法,描繪一塊勢若龍的太湖秀石,石頂上蓄一泓池水養植異卉,石上趙佶親書“祥龍”二字,並題詩云:“彼美蜿蜒勢若龍,挺然為瑞獨稱雄。”雖然以素樸的水墨為主,呈現的則是皇家園林典雅雍容之氣質。

  《宣和畫譜花鳥敘論》雲:“詩人六義,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而律曆四時,亦記其榮枯語默之候,所以繪事之妙,多寓興於此,與詩人相表裏焉。”宋人順天地時利之宜,識陰陽消長之理,是難得兼具文藝情懷與科學精神的,他們既是寫實家又是理想家,在看似不經意的雅玩之中,為後世樹立百代標程的審美規範。表面波瀾不驚,內心燦爛光明。

  (作者為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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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人還有這些“宅”之風雅

  從宋畫的角度打開別開生面、活色生香的“風雅”宋朝,《風雅宋:看得見的大宋文明》就是一本這樣的書。該書的作者、歷史研究者吳鉤精選了360多幅具有寫實功能的宋代畫作,描繪出一幅幅宋人起居飲食、焚香點茶等“風雅”生活圖景。這些滲入日常的“風雅”,是社會文明形態發展至高水平時才會形成的文明表現,讓人們看到宋代頗為前衛的一面和對後世綿延不絕的影響力。

  李嵩的《花籃圖》系列,即反映出高超的插花藝術與精緻的審美情趣。那一件件插花作品是以竹籃為器皿、四季花草為配材來完成的,比如在《夏花籃圖》中,夏天盛放的大朵蜀葵為主花,梔子花、石榴花、含笑、萱草為配花,襯繞于旁邊,在《冬花籃圖》中,帶葉的大紅山茶為主花,配上綠萼梅、白水仙、臘梅、瑞香等冬季花卉、綠葉,主次相從。在南宋劉松年的《山館讀書圖》與《秋窗讀易圖》上,人們可以看到,讀書人的案頭放置著小巧的香爐。宋人除了讀書時有焚香的習慣,閒居、烹茶、雅集、欣賞音樂、宴客時,都會燒一爐合香。烹茶、品茶,也是宋人的生活風尚。其中“點茶”頗為流行,先將餅茶碾碎,置碗中待用,以釜燒水,微沸初漾時即衝點入碗,這種烹茶方式對茶末質量、水質、火候、茶具都非常講究。宋時出現的《攆茶圖》《飲茶圖》,就表現了宋人飲茶的日常生活。

  宋朝的藝術文化中,還蘊含著另一種獨特卻又與百姓大眾息息相關的事物,那便是當時的美食,一個把品位與品味完美詮釋和融合的藝術載體。這也是《宋宴》一書為人們徐徐展開的別致視角。該書作者徐鯉、鄭亞勝和盧冉根據《山家清供》《中饋錄》等宋元典籍文獻記載還原了75道宋朝美食,涉及熱葷、素菜、冷盤、羹湯、粥面、糕餅、飲料、果子八類。

  蟹釀橙是一道常見於南宋杭州地區的中秋菜,將蟹肉填進挖空的橙子內部烹煮;將白梅泡出的汁液代替清水揉面,並把湯麵片做成梅花形狀,成了梅花湯餅;表面看上去上幾朵蓮蓬似的荷花花心,填充物卻是鱖魚肉……宋代喜歡用一種食材來模倣另外一種食材,充滿趣味。這是宋人對詩意的追求落到飲食上的體現——幾百年前,宋人已經用一種閒雅舒適的文人氣息,把頗具煙火氣的廚房變得詩意盎然。

編輯:姚思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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