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裏康內餘音涌動 刻錄在中國記憶中的音符

2020-07-14 09:50:00來源:北京青年報

  中國電影人、音樂人聽到了什麼

  莫裏康內餘音涌動 刻錄在中國記憶中的音符

  91歲的莫裏康內寫下一封信與世界告別:

  “我決意不公開舉行葬禮。原因只有一個——我不想打擾。”

  但是,一場隆重的“葬禮”卻自然呈現:自他于本月6日辭世,直到今天,這位重量級世界音樂大師一直牽動著全世界影迷、樂迷的心緒。即使僅在中國來看,也是評論、報道、紀念文章不斷,從嚴肅音樂圈、影視大腕到普羅大眾,人們紛紛在朋友圈發文悼念,貼上自己最愛的莫氏音樂——有人説,這是第一次,一位音樂大師走了,朋友圈裏分享的曲子都不一樣。

  《美國往事》《天堂電影院》《海上鋼琴師》《西西裏的美麗傳説》《鏢客》三部曲……無論從電影還是從音樂角度來看,這些作品,都佔據著影迷心目中不可動搖的經典地位。而莫裏康內一生為500多部電影創作過音樂。

  可以説,莫裏康內的作品在中國的影響持續了40年之久。莫裏康內的電影音樂最早進入中國人的視野,還是在上世紀80年代初,《美國往事》的主旋律,成為很多“60後”、“70後”難以磨滅的青春記憶。本世紀初,《海上鋼琴師》在新一代中國影迷、樂迷心目中“封神”,至今,斬獲2016年奧斯卡、金球獎的《八惡人》以及《被拯救的姜戈》、《無恥混蛋》等,仍為中國影迷津津樂道。莫裏康內與中國電影人的合作,則是從1982年的《馬可波羅》,直到2013年的《一代宗師》。

  那麼,在中國音樂人和電影人的眼中,莫裏康內帶來了什麼樣的感受與思考呢?欣賞之外,必然還有對“電影音樂”、對中國電影與音樂的重新審視。

  在中國音樂家協會主席葉小綱看來,音樂在一部電影中,應當是高於影像、引領敘事的存在。因為音樂是不可言傳,卻可以穿透語言、畫面甚至社會文化局限,洞見人類共同情感的藝術表達形式,“這也是中國電影界和音樂界應該意識到的問題。不重視音樂創作的價值、捨不得在音樂上下功夫、總想著在音樂製作上省錢的做法,正是中國電影發展中過不去的坎。”

  初見

  “2004年底一個深夜,我在看完近四小時的《美國往事》之後無法站立,平生第一次用遙控器往前翻演職表,翻到音樂,翻到莫裏康內,當時一個強烈的感受是,我整個的漫長觀影史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的到來,現在來了,此前的人生突變為一無足觀。”10日,賀秋帆在給北青報記者的微信中這樣寫道。

  賀秋帆熱愛古典音樂,更是資深影迷,他從1997年便開始成為北京三聯《愛樂》叢刊的撰稿人,之後又長期為《看電影》《午夜場》雜誌撰稿,他的音樂講座和影評,如今在樂迷、影迷眼中有著相當的分量。談起莫裏康內的電影音樂,賀秋帆告訴北青報記者,自己專門在網上檢索過莫氏的作品,發現根本聽不過來:“莫裏康內配樂的影片近500部,精品大概20部,百聽不厭的有10來部,此數字在我所知曉的電影配樂作曲家裏位居第一,永不更改。”

  賀秋帆曾經在微博中發過一篇題為“難以忘卻的童年觀影體驗之《蛇》”的博文,憶及上世紀80年代,自己年少時看到過的一部法國諜戰片《蛇》:“許多年後,我才發現此片配樂是偉大的莫裏康內。”

  這部電影,在莫裏康內的中國擁躉中,知道的人也不多,但卻是莫裏康內最開始被中國樂迷聽見的作品。“電影是法國1973年拍的,中文譯製大約是1976年的事,原本是‘內參片’,1980年才開始在中國影院公映,片頭還有李梓(著名配音演員)旁白的演職員表。”

  賀秋帆覺得,“在當時中國譯製的發達國家電影裏,《蛇》就算不是綜合水準最高的一部,那也是智商水準最高的一部,且細節橋段無處不精。片尾兩德邊境交換間諜,尤伯連納對亨利方達和菲利普努瓦萊撂下一句‘遺憾呢!’就此別過,遠景中,兩個渺小的人影在橋上交匯、錯開,畫外先是吉他主弦的砰然撥動,再帶出歌劇嘆調式的女聲,輔以合唱和聲,構成了關乎冷戰背景下間諜人生的存在主義況味的一番浩嘆,立意驟然提升,至今餘音繞梁。”

  1982年,中意美英合拍的連續劇《馬可波羅》以膠片版形式在中國銀幕公映。其實開機前,莫裏康內曾作為主創第一次到訪中國,不過並不為眾人所關注,《馬可波羅》的配樂也並未給賀秋帆留下什麼印象——“也難怪,以彼時國內影院視野,談論莫裏康內為時尚早。”

  植入

  同一部《美國往事》,相似的震撼,王斌比賀秋帆早了16年體驗。

  策劃過《活著》《滿城盡帶黃金甲》《有話好好説》《一個都不能少》等電影,為《英雄》《十面埋伏》等電影編劇的王斌,彼時(1988年)剛剛從石家莊文聯借調到北京青年電影製片場文學室做編輯。

  “當時最幸福的事,就是可以在小西天那邊的電影資料館看外文電影,很多是同聲翻譯的那種。那個年代,電影還是緊俏的精神食糧,多數要靠各路朋友之間互相借錄像帶來滿足饑渴,而越是好片子,錄像帶會被反復轉錄而變得畫面模糊,丟幀、卡頓,甚至看到半截壞掉,都是常有的事。但我永遠忘不了那盤《美國往事》,從一個法國朋友處借來時,完全沒聽説過這部電影的任何信息,就是瞎看。結果,四個小時的片長看下來,完全被震撼了。在破舊、雜亂的小庫房裏,麵粉袋子和舊傢具中間,童年的詹妮費康納利一襲白裙跳著芭蕾,門後偷窺的眼睛從含淚的老年閃回成懵懂的少年……那段音樂《Amapola-part 2》,就是時隔多年再次響起,仍能在一秒鐘之間把我拉回到第一次觀影時的那種震撼中。”

  王斌説,這部電影和它的音樂,是自己的經典記憶,用一個字形容對它的感覺,是“親”。這種感覺顯然已經超出了欣賞的範疇。為什麼?或許對王斌們來説,這是一種奇特的際遇——在情感和靈魂的共鳴中,時間和空間的界限會消失。

  《美國往事》的故事發生在20世紀20年代至60年代的紐約,幾個底層少年在粗糲現實中掙扎、毀滅的敘事背後,是純粹的青春記憶與悲憫的靈魂救贖。而在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武俠小説流行,“江湖”“發小”“兄弟”“仗義”“英雄”正是那時年輕人熱血青春的“關鍵詞”,王斌們從這部電影和音樂中讀出的,是自己的青春。也難怪當時此片的港版譯名為《四海兄弟》。“莫裏康內的音樂,完整、深切地喚起了這種靈魂深處的共鳴,消弭了語言、影像、國界與種族的界限,讓共情成為一種獨立的存在。而這,正是電影音樂至臻之境。”

  “植入”,王斌談及莫氏音樂對自己的影響時,這樣形容。的確,漫長的40年間,莫裏康內對中國一代電影人和音樂人的影響不言而喻。馬友友曾説,自己從記事起就愛上了莫裏康內的音樂,“當我讀著莫裏康內的樂譜,上面寫的不僅是音符的皮相,我看到了血肉真實的藝術。”吳宇森也曾坦陳:“做《赤壁》時,剪片的時候就一直在聽莫裏康內的音樂,他給了我很多靈感。”

  引領

  對莫裏康內的緬懷,也讓人們再次審視“電影音樂”的價值與境遇。

  “説到底,電影音樂從誕生的那一天起,就面臨著一種尷尬的境地:一方面很難瀟灑地撇清自己和影像的關係,從而詮釋自身的獨立價值。另一方面,從觀眾的角度來説,人們願意看電影聽其中的音樂,卻很難單獨把電影音樂作為一個獨立的音樂作品。”著名樂評人、曾任《愛樂》雜誌主編的曹利群説。

  而作為電影音樂大師,莫裏康內在被問及“希望如何定義自己“時,答曰:“音樂家。”從中似乎也不難令人讀到一絲唏噓。

  在大多數人的理解中,“音畫對位”似乎是一個“好的電影音樂作品”的標準。許多人有過這樣的經歷——憑藉莫裏康內的一些電影音樂片段,會回憶或者對應電影的畫面和其中的細節。

  而在這一點上,曹利群更推崇另一種意義上的“音畫對位”——《肖申克救贖》中,安迪寧願被關禁閉,也要播放莫扎特歌劇《費加羅的婚禮》的女聲二重唱“晚風多麼輕柔”,只那一刻,眾囚犯的精神獲得了自由的放飛;庫布裏克的《發條橙》中,幾個男孩的惡行與對貝多芬音樂的惡搞,其間造成了極大的反差。“這都是好手段,前者,音樂讓電影昇華;後者,音樂先讓觀眾震驚,隨後陷入深深的思考。”

  “莫裏康內當然不是浪得虛名之輩,只是圈子內外的溢美之詞太多。上個世紀60年代,他是電影音樂的開派者,這是毋庸置疑的。在管弦樂隊之外,口哨、口琴、吉他、猶太豎琴乃至排簫,都可以信手拈來。雖然這種風格是被預算逼出來的,但畢竟已然成為他音樂的標簽和符號。把古典音樂、流行音樂、鄉村音樂、爵士音樂打通、合成,也不是隨便可以做到的。音樂與影像以及故事情節如影隨形,不離不棄,或流暢或優美,或粗糲或滿滿的鄉愁,都是他的電影音樂的特點。但這些還不足以構成一個好的電影音樂的標準。”

  在曹利群、王斌、賀秋帆看來,一個“好的電影音樂“,還有一種更高的境界,那就是,當電影音樂脫離開電影之後,能夠達到自身的完滿。

  “必須看到,莫裏康內一生有500多部電影音樂作品,而我們能夠評判的依據也只是有限的一部分。他其實是數量上去以後收取質量制高點的人物,精品率並不高,但是那些精品卻實在‘誘人’。他的一些精品,絕不是陪襯與受支配的,比如《美國往事》,籌拍長達十餘年,因而早早地完成了譜曲和錄音,等到開拍,導演塞爾喬萊昂納乾脆在片場裏循環地播放莫裏康內的音樂營造氛圍,音樂成了引領影片的主調,支配了情緒走向。”賀秋帆説。

  王斌坦言自己素來不喜歡聽電影原聲CD,“因為絕大多數電影音樂一旦與影像割裂開,便顯得空洞。”但莫氏《鏢客》三部曲的原聲大碟卻被王斌認為極具收藏價值,“即使完全脫離開電影畫面,這些音樂仍然具有自己強大的獨立性和視覺性,瞬間將人帶進那種粗獷與遼闊,並且沒人在乎是在哪個時空的粗獷與遼闊。”

  曹利群認為,在處理音樂與電影的關繫上,不得不説起希臘女作曲家卡蘭卓。“據説除了她第一次和安哲羅普洛斯的合作之外,後來的電影都是導演讓卡蘭卓先創作音樂,後由導演構思劇本。這在西方電影史上恐怕也是絕無僅有。卡蘭卓的音樂來自一種內在的、本能的召喚,而不是電影影像本身。在兩個人的合作中,音樂不是從屬的,不是故事的附屬品,電影和音樂的關係是因果循環、相得益彰。影像無疑會給予卡蘭卓啟發,而安哲羅普洛斯也會由音樂聯想到關於影像的處理。在構思安哲羅普洛斯的七部半電影的過程中,每一部音樂都可以獨自成立。從創作之初,卡蘭卓就會顧及到整個電影音樂的謀篇佈局。”

  不捨

  “從審美的角度來説,如何在電影音樂創作中把握‘靜默’一詞,也是至關重要的。”曹利群説,“電影音樂作曲家普賴斯納(電影《紅》《黃》《藍》的配樂者)有一段切中要害的説法,‘當你要找一段適當的音樂配在電影裏,首先要考慮音樂與靜默之間的恰當關係’,也就是説,音樂在出場前與出場後的那個空間,是最為重要的。而導演基耶斯洛夫斯基恰恰也追求一種音樂與非音樂之間的關係。

  “但莫裏康內的電影美學追求與此不同。一方面,意大利人天生的愛好旋律,有著那麼多的歌劇嘆調和民歌,作為作曲家,一旦有了好旋律便捨不得割捨,同時更希望音樂與畫面和故事相得益彰,甚至能夠增分而不是減色。正如美國導演埃德加賴特所稱,莫裏康內是‘能夠把一部普通的電影,變成必看的電影’的一位作曲家。這當然是一種讚揚,但也讓我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到莫裏康內的問題所在:過多的音樂,若不注意節制,不謹記靜默之道,稍不留神,就會使音樂過度煽情,喧賓奪主。當然這不等於説,莫裏康內不懂得電影裏的‘呼吸’,只是説,相比其他一些歐洲的電影音樂人來説,莫裏康內顯得過於執著于自己喜歡的表達方式。”

  對於這樣的“喧賓奪主”,賀秋帆則有另一種角度的理解:“到上世紀80年代,莫裏康內已成行內巨匠,故作曲上也多有自身獨特氣質的注入——他那種意大利歌劇嘆調風格的旋律往往喧賓奪主,但正是這種喧賓奪主最是令我不捨。”賀秋帆認為,莫裏康內最不可企及的乃是旋律天賦,而不是與影片劇情整合的能力,“我懷疑他的旋律跟莫扎特一樣,根本流不完,平常只是關注內心,記錄備用,但有委約,去備忘錄裏一翻便有,稍加提煉變奏即可。再看他在1986年的金棕櫚影片《教會》裏所寫那段雙簧管《加布裏埃利主題》,我把它看成莫扎特單簧管協奏曲以來最偉大的木管類嚴肅音樂,那種詩意,要不牽出艾青《我的季候》這幾句,真是奇了——‘偶爾聽見從靜寂裏喧起的/它的步伐之單調而悠長的聲響/真有不可缺的抑鬱/襲進你少年的心頭啊’……

  “説到旋律天賦,自然想到他的幾位同行,比如希臘的范吉利斯,力道全在和聲鋪成的能量;比如同為意大利作曲家的尼諾羅塔,旋律自成體系,但立足點還是基於亞平寧半島,為近代意大利人及其後裔的心靈史詩的專屬樂師。而莫裏康內,則超越了國族,成為整個人類步入現代文明過程的歌者。”

  文/本報記者 張楠

編輯:魏倩

相關新聞

要聞

更多

評論

更多

獨家

更多

視頻

更多

專題

更多

活動

更多

漫説

更多

中央廣播電視總臺港澳臺節目中心版權所有